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的样子，明亮的脸，眼中的光芒，热情的笑，还有那仿佛已成为他手臂一部分的黑带金表。我从未看过父亲拿下手表，他也知道我很喜欢他的表。
几年前我坐在病危的父亲床边，强忍住泪水望着父亲说："我不知道如何向你道别。"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如何向你道别，但我确知我必须对你和所爱的一切说再见。昨晚我甚至望着窗外，对着星星道别。拿下我的表。"不，这块表将永远跟在你身边。"现在我应该向它道别，让你来戴它了。"
我轻轻拿下表戴在我手上，父亲说："有一天你也必须向它道别。"
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但父亲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块表成了甜美又苦涩的纪念品，时时提醒我生命是如此短暂。我很少拿下表，大约一个月前，有一天我工作很忙碌，下午和一个朋友去健身房，冲完澡回到家，临睡前我发现表不见了，后几天里我发了疯似地到处找。
一方面我失去了强烈代表父亲和我的童年象征，一方面我也体会到父亲对我说的话。我一直都知道将有一天会失去那块表。我真切体会到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暂时的，然后我慢慢地习惯这样的观念，也能够接受那不可避免的失去；我不再热衷于手表的象征，反而找到其它方式与父亲联系起来。我终于明白父亲所说的，总有一天我也要向一切事物告别。
当我们一一向每一样东西告别时，会发现内在有些东西是不会失去的。很多东西对我们的意义不在于东西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意义，而这些意义是永远拿不走的。
小时候我曾经看到我母亲出院后又跌倒，我吓坏了，要求母亲再回医院去，母亲凝视我那充满恐慌的脸说："跌倒不值得大惊小怪，重要的是能再站起来，这就是人生。"
失去和跌倒很相似，不管是失去人或物，失去平衡或别人的认可，所有的失去都有一些共通点：经过火焰的洗礼，你彻底改变了，变成晶莹的宝石。
有天晚上我到医院癌症病房探视病人，一个护士告诉我："这个星期我已经看到六个病人走了！真的让我受不了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个个消逝在我眼前，仿佛永远没有止境。"
我请这位好心的护士陪我走一段路，我轻拉着她的手走向医院另一栋大楼。转过一个弯我们来到妇产科，我拉着她走到婴儿室的玻璃窗前，她非常用心地凝视每一个新生命，仿佛第一次见到婴儿。
我说："做你这种工作的人应该常常来这里，提醒自己生命不是只有失去。"
即使当你沉溺在最深沉的失落感里，你仍知道生命会继续下去，即使你看到的尽是悲伤与结束，新生命总不断在周遭萌生。对身陷痛苦的人而言，生命似乎只有不断地失去，然而循环不息的生命随处可见。那位护士终于明白她一直只是从失去的角度来看她的工作，却忘了她是在帮助很多人写下生命的句点，这些生命很多年前开始于另一个相似的婴儿室。
2002年《心理辅导》200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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