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哲学与人生观

前 言

有人认为一部哲学史便是人类自我觉醒、自我发现与成长历程的纪录,当人类在自己存活的自然环境中觉醒,发现到人与自然的区别之后,便开始尝试去了解自然、了解自己,发掘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人类幡然醒悟到认识人自身、解开生命之谜、追求生命的意义,才是人生命在自然中奋斗、存活的真正目的,也就是说认识人本身,追求生命的意义,才是人终极关怀的首务。从刚开始素朴的理解到现在多学科的发展,例如,医学、心理学、社会学、文化人类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等,一言以蔽之,无不是在探究与解释人类生命过程中的各种现象而已。

然而由于近代以来,学术的分工,专门化、部门化的发展,固然深化了各个层面的理解,相对的,也造成各个学科都只偏重研究人类的某一个面向;再则由于受到实证主义的影响,各学科对人的研究也都倾向于把人当作一个客观事实来研究,并尝试经由经验归纳去表述和证明「人」这一客观事实。长期以来,造成人被当作一个客观的存在物来观察,并且被割裂地去研究。相较于这种割裂分析的研究,哲学则采取较为宏观、整体的观点去思索人的问题,哲学不是将人割裂地、当作一个客观对象而已,哲学所要研究的是做为一个整全的人是什么;主要探究的不只是当下的人,而是探索人始终是什么的问题。主要问题有:人开始时是什么?什么力量赋与人去改变所遭遇到的环境?在主体性的意义上,属于人自身的东西是什么?人可以相信些什么,能运思些什么?人应当在什么范围内怀疑自身所要求的对象的确定性?人能对其自身所遭遇而又参与其中的日常生活和活动指望什么?在艰难的人生过程中,人继续生活的勇气从何而来?超越自身、超越自身所接纳的对象的人本身是什么?人生命终止于何处?此种种便是哲学所探究人类生命问题的主要课题(赫尔曼。施密茨,1997,页IX)。换句话说,从哲学立场整体地去探索生命,可以避免把人当作对象物、割裂的研究倾向;而且透过哲学性的探索,不仅只是知道现实上的「人是什么」、「人能知道什么」而已;更可以了解到作为一个理想的人,「应当做什么」,「可以期望什么」。如此哲学性探索的方向,可以作为人类谋划未来,应当如何行事的参考,更是有关人的生命教育课程中所不可或缺的学科。有关探索生命的课题相当多,无法一一陈述,在此仅尝试就哲学的立场择要探讨如何活出生命的意义问题。对其他生命问题有兴趣的读者,则可进一步阅读有关生命哲学的相关著作。

什么是「生命的意义」

在探讨如何活出生命的意义之前,首先必须要澄清的是究竟什么是「生命的意义」问题。这个问题不是在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也不是在问「生命」是什么」。「生命」是什么是有关「生命」的本质是什么的询问;而「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是在追问「生命」本身有什么意义。本文所要探讨则是「生命的意义」本身是什么。人的「生命」从人类受胎开始就已经存在了,但是「生命的意义」并不是始于人的受胎成形,也不是天生现成的,而是人在有所自觉之后才开始自己构画赋与的。诚如诺齐克(Nozick)所说的:「生命的意义:一个人根据某种总体计划来构画他的生命,就是赋与生命意义的方式;只有有能力这样构画他的生命的人,才能具有或力求有意义的生命。」(尼古拉斯.布宁、余纪元,2001,页596)「生命的意义」是人类自我所赋与的,是在人们根据某个总体计划,或者说是依照某个总体的生命蓝图来构画自己的生命方向时才赋加上去的,也就是说随着每个人所选择总鲁生命蓝图的不同,所构画出的「生命的意义」也有所差异。在这层理解之下,当我们面对生命,或许不必先急着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而要先问:「人应该如何赋与生命意义」,或者说:「人应该如何去构画出生命的意义」,只有人们开创了自己生命的意义,而后才能去追问我们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去对人所建构出来的生命意义进行肯认。因此不必惋叹生命没有意义,毕竟「生命的意义」是在每一个人如何去构画自己「生命」的活动中赋与的,责任在每一个赋与生命意义的人,只有人们去构画自己的生命,并努力成就自己的生命,生命才活出了意义。

如何活出有意义的生命

一个人想要活出生命意义的人,首要的工作就是要自我立定志向、目标去找寻一个总体计划或是总体生命蓝图,依照这个总体生命蓝图去构画自己的生命,同时能够贯彻实行自己的构画,才能活出自我生命的意义。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可能会根据宗教的计划来构画自己的生命,并活出具宗教意义的生命;一个注重传统的人,可能选择根据传统的计划来构画自己的生命,并活出承袭传统的生命意义;一个凡事要求合理化的人,可能根据各种不同的理论模型来构画自己的生命,过着他所认为的合理的生活;……。无论我们从事什么样的选择、找到了什么样的总体生命蓝图;然而依照该计划来构画生命,进一步活出有意义的生命,并不是件简单的工作。因为总体生命蓝图不是现成的罗列在眼前,任由我们随意去评比拣选,就可以对我们的生命活动产生影响力的;总体的生命蓝图必须要内化为自己坚固的世界观、人生观或人观才能影响生命的方向。

一、总体生命蓝图的内化与建构--一种永恒的追求

总体生命蓝图在内化为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或人观的过程中必须经过漫长而艰辛的磨炼:人必须经过一段不断选择、结构、解构、重构的接受过程。这个内化的过程从人们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从我们开始会对所遭遇到的人事物去询问「为什么」并努力找寻解答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从事一种建构的谋划,至于说要到人生的那个阶段才构画冗成满则不得而知,或许可以说人终其一生都在构画一个总体而完整的生命蓝图,这是人终极的追求。这并不是说要构画完成一个最完整的总体生命蓝图,人的生命才有意义;事实上,随着个人生命的成长与发展,随着个人所遭遇到的人事物之增广,个人所构画出的总体生命蓝图有其广度及深度上的差异,每个阶段的完成,对个人而言都有其阶段性的意义;只不过对一个追求成为完备的人而言,永远不会停滞于现阶段的完成,因为他明白只有不断地开拓总体生命蓝图的广度与深度,个人的生命意义,才能不断地开展。总之,内化到个人心中的总体生命蓝图不是一个封闭的世界,而是开放的,一个可以不断扩展与加深的内在世界,所以人与其说是在找寻一个总体的生命蓝图,不如说是人在心中不断地调整与构画着一个较完整的总体生命蓝图,而正是因为这个永恒的追求,使人生命的意义具有了无限开展的可能性。

二、建构内在总体生命蓝图的重要性

人究竟该如何在心中建构总体的生命蓝图呢?简单地说,就是「即事而问」,在日常生活的遭遇中,不断地去扣问所遭遇到的人事物及问自己「为什么如是存在」、「为什么展现如是的生命现象」并积材地去找寻解答。在人生过程中对所遭遇到的人事物问「是什么」,与问「为什么」是两个不同的发问。「是什么」的发问,主要意味着我们想要进一步了解所遭遇到的事物本身的结构如何?这个事物本身有那些特性?这个人事物本身之所以为人事物自身的本质又是什么的问题;而问「为什么」的问题则并不只是想要去认识人事物本身是什么而已,「为什么」的发问是人们企图对所遭遇到的人事物进行解释与理解,企图将所遭遇到的人事物纳入到他个人内在意义世界时的一种提问。接触过小孩子的读者,大概都领教过他们每事必问的工夫吧?!一连串的「为什么」时常会问到大人们无力招架,或感到困窘,甚或有时会因为不耐烦而恼怒。小孩子真的是每事必问,这为什么这样,那为什么那样,何止十万个为什么!孩子这一连串「为什么」,意谓着在孩子的小脑袋瓜子里正在寻求一个解释、一种答案,以便去编织一个对自我而言充满意义的世界,他必须对所遭遇到的人事物,一一在他脑袋中加以编码链接,使所遭遇到的人事物都能纳入到他意识中原本已经自我建构的意义网络中而得到安顿与理解,才会使孩子暂时的停止发问。若是面临到无法理解的人事物,也就是无法将现实中所遭遇到的人事物纳入原先已经构成的内在意义网络,孩子们就会又开始进行这个「为什么」的提问过程。在询板与找寻解答的过程中,孩子不只是将获得的答案纳入一己原先构画的网络中,同时也开始去对原先建构起来的意义网络进行解-相应新的人事物,调整自己原本建构起来的意义网络,直到重构出一个可以将所遭遇到的、新的人直物一一纳进来的意义网络为止。这个相应于所遭遇到的人事物,不断地追问「为什么」并找寻解答的过程,并因此而建构起来的内在意义世界,就是一个已经内化为个人世界观、人生观或人观的总体生命蓝图。

人的真实生命是在与情境的互动中展开的,相对于人的内在世界,外在世界虽然是被给与的,但是外在世界也必须被人的内在理智所掌握,并稚有经过人的诠释才能被人理解。人虽然是世界的一个部分,但是人必须经过不断的与世界交往互动,并经过人不断地去向世界追问「为什么」,从而为自己的提问找寻答案,再三琢磨确认,才能消除内心对世界的陌生感,有了这种确切的认知,人在生存世界之中,才能逐渐获得一种安居其中的熟悉感及确定自己该如何行事的方向感。如果仔细观察,或许会发现当孩子们面对新的环境,接触新的人事物时,「为什么」、「是什么」的发问特别多,多到令大人们觉得有些聒噪了,换个角度想想,似乎这也意味着这个孩子急着重构自己内在的意义世界,因为他原本建构起来的内在意义世界,无法安置所面临的哀的人事物;孩子的聒噪,显示了孩子无法将新的人事物纳人内心意义世界时,内心引发的焦虑不安,及不知所措、失去行动方向感的困窘。所以说对所遭遇到人事物去追问「为什么」的问题,并找寻解答的努力,绝不只是哲学家们无聊的思想游戏而已,基本上这种活动,是参与生存世界中的人,企图在心中构成总的生命蓝图,活出生命意义的严正活动。有意义的生命,意味着我们可以将所遭遇到的人事物都转化成为可理解的,并且能运用在实际生存情境中,去获得一种熟悉戊及决定行动的方向感,让人安居在生存世界中而不致焦虑不安、不知所措。

三、建构内在总体生命蓝图的可能方式

如前所述,人是在日常生活的遭遇中,不断地去扣问「为什么」并努力找寻解答的过程中建构起生命蓝图的。根本而言,找寻解答的方式非常的多,比如我们问说:「为什么我会感到痛苦?」一方面我们可以对这个问题提出生理学角度的解释,亦即把痛苦当作一种生理现象,并去描述痛苦的生过程;另方面我们也可以提出宗教上的解释,将痛苦解释成源自人本身的无名;或者也可以从心理的角度来理解,将痛苦理解成是某种心理状态;……总之,找寻解答的方式可以是多样,同一件生命事件,放在不同的脉络中则展现不同的意义。换句话说,生命的意义是如何的,决定在我们将生命现象放在什么样的脉络背景中去理解。

医学、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历史学……等学科,乃至哲学,所有的知识都足以提供人们作为理解生命现象的背景。所以广读这些学科的知识,可以帮助人们走出狭隘的认知,而广泛的理解生命现象,从而在其中拣择、构成总体的生命蓝图。但必须要指出的是,无论我们采取那一个学科领域对人的研究成果来理解生命现象,所构成的总体生命蓝图,仍只是一种思想的存在或是意识的存在。这种思想的或是意识的生命蓝图,所能解决的不过是我们理论理性的要求,满足我们知性上合理化的需求而已。不可讳言的,凡事要挝有一个合理化的解答,对人类的生存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因为我们总是不可避免的会去思索「为什么」的问题,而各种知识性的理论模式,都是勇于尝试解答者,尽可能的为我们提供一种可能的、理解生命现象的途径。然而人类的认识能力终究是有限的,生命对我们而言永远是个待解的谜,我们似乎永远无法知道生命「为什么如此」,对一个明白自己认识限度的人而言,再完备的理论体系,都无法完全安顿他对生命的提问。如果他还坚持要问「为什么」,那么似乎要寻求其他的解答途径了。在这种状况下,诉诸传统、信仰都是可以尝试的途径,也是一般较熟悉的途径。

不过以下所要讨论的并不是传统的或是信仰的答解途径,而是较为人们所忽略的另一种途径,亦即人透过身体与周围的一切保持不断的互动关联时,身体所体会和感受到的、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

四、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

综观整个西方哲学的发展,可以发现,西方传统哲学虽然早就开始研究人,但主要的观点却是采取身心二元的理解结构,以致忽略了人的基本生活体验,受这种理解结构的影响,造成身心的疏离,人们与自己的身体失去了紧密的联系:或有人视肉体是罪恶、痛苦之源,肉体是心灵的牢笼而不重视肉体;或认为我们要追求的是心灵的满足而把肉体放在一边;或是否认在身体内发生的感觉,以为这些是不好的、有害的,以致逃避而不敢面对自己身体的反应(瑞尼.威尔菲尔德,2001,序言)。廿世纪以来存在主义的发展,促使人们重新开始重视人的基本生活体验,到了廿世纪中叶,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M. Merleaau-ponty)创立以身体为基础的存在现象学,诠释了身体在世界构成中的基础作幅,更进一步提升了身体在当代思想中的地位,引发了人们转回对身体的关注,并意识到身体是人构成世界的原型这一事实(梅洛.庞蒂,2001)事实上早在一八九六年,博格森林(H.Bergerson)出版的《物质与记忆》一书中,就已经非常注意身体的问题,指出了身体会选择一种方式,通过这种方式,储存它所发现的东西(博格森,1999,页8-9)。有关身体的研究到上世纪八○年代以来,更整合为对身体的跟学科研究,在西方并已获得了相当丰硕的成果,社会学、文化人类学、文化研究、精神分析学、主姓主义等都把它作为主要的研究论题。

其实从远古时候起,神话、巫术与宗教信仰弥漫下的人类,就是以自己身体的原型去构想宇宙的形态、社会的形态、乃至精神的形态,但西方人却走了那么远的路,到了十九世纪末、廿世纪才回头重新开始注意到这种现象;相较于西方,或许可以说中国人老早就有意识的、自觉的注意到这个现象了,例如,汉朝的董仲舒就曾经提出了「察身以知天」的说法,不仅意识到,更进一步反省与考察人是如何以自己的身体为原型去构想天地万物的形态,指出想要知道在人们构想中的天地万物形态究竟是如何的,就必须反身自省,由考察人的「身体」入手。

在中国传统思想中,所谓的「身体」是包含:感官、心知、百体在内的,身心合一的整体。所谓的「察身」,并不是把人从具体的生存情境中抽离,孤立地去研究人类自身内在的事物,如思想、灵魂和肉体的作用如何?而是把人纳入实际情境中加以掌握;中国人也观察人,但是中国人对人的观察,是将人置于现实生存情境中,所掌握到的是人相应生存情境而产生的一种动态关联。这种人与情境相关互涉的动态关联,也可以作为我们构画生命的总体生命蓝图。有关这种心想,可以在中医理论中找到系统的说明,对于有兴趣从医学背景中来构画生命意义的读者,或许可以进一步去研究中医理论,并从中发现与理解中国传统医学中所提供的总体生命蓝图究竟是如何的状况。此非本文所探究的范围,不遑多论。

在此所要特别指出的是有关「察身」的另一层意义──「察身」不只是对身体作对象化的观察,「察身」也可以指人们在自己的生存情境中,对自己身体活动的整体知觉,或称之为身体的知觉。这种身体的知觉不是把身体当作一个对象化的客体,不是从外部来观察自己的身体,而是「以身观身」(《老子》),回返身体本身,从内部感受身体自己在运动时的震颤状态。

(一) 如何构成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

诚如德国哲学家赫尔曼,施密茨(Hermann Schmitz)对哲学所下的定义,以为哲学可以界定为「人对自己在遭际中的处身状态的沉思」(赫尔曼?施密茨,1997,页IX)。现代身体现象学的主要意图,即在试图揭示性的和理性的去接近身体无意识的生活体验(赫尔曼?施密茨,1997,页IX),而传统中国思想不仅只是教人揭示性的和理性的去接近身体无意识的生活体验;更要进一步的教人在生活情境中调整无意识的身体活动,使其能展现理想的活动状态,构成理想的、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同时也教人开发身体的各种感知能力,去感知原本是无意识的身体震颤。这种以人的身体去建构总体生命蓝图,或生命意义的方式,有其特殊性与简易性,以下即以中国传统思想为主,详细分析中国传统思想是如何教人在具体的生活情境中,调整自己身体的活动,使身体向所遭遇到的赛事物开放,构成理想的、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以及如何教人用身体去感知身体的震颤;希望由此引述,指出这种构成生命意义方法的特殊性。

(二) 论「心斋」,「坐忘」

大体而言,《庄子》书中有关「心斋」、「坐忘」的叙述,或可视为了解中国古人对于如何构成理想的、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如何开发身体知觉等相关问题,相当典型的范例。为了清晰的说明上述经由身体构成总体生命蓝图的见解,首先得分别解析式的揭示在《庄子》中有关「心斋」、「坐忘」描述。《庄子?大宗师》说:

然日:「何谓坐忘?」颜回日:「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日:「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在(大宗师)中,庄子借孔子与颜回的对话来阐述何谓「坐忘」,根据其中的对话可知,所谓的「坐忘」,就是要使自己「同于」大道;而「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所描述的是人处于「坐忘」状态中,人包含感官、心知、百体在内的身体与外物的认识关系如何。

首先要说明的是所谓人自己必须「同于大通」的意思,基本上指的是《庄子》所认为的一种理想的身体活动方式。所谓的「同」除了具有「会合」、「渊」的意思之外,还有参与共谋以及和谐的意思,循着这些意义,「同于」物或是「同于」大通(大道),主要是说理想的身体活动方式应厅是指与天地万物会合,与天地万省以一种相互关联、相互配合的方式,构成一种相反相成,共同谋划的、共在的、和谐关系(林文琪,2000)。

其次所谓的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依庄子的看法,主要在说明人应该要如何调动自己包含感官、心知、百体在内的身体,去完成理想的身体活动状态。有些人以为(大示师)所谓的「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主要是指人应该要去情去我,而抑制形体、感官、心知的作用。若依照一般的看法,那么所谓的「坐忘」岂不就像是《庄子.天下篇》所记载的慎到之流的人物,追求「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庄子?天下》),如草木树石般无情、无知之物的生命状态?!其实庄子并非如此之主张,反而以为这根本是「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庄子.天下》),由此可见《庄子》所谓的「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并不是要使人的生命「至若无知之物」的状态。那么竟究该如何理解(大宗师)所谓的「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呢?本文认为应该回到「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等「堕」、「黜」、「离」、「去」在人身体上所发生的活动状态如何,来作重新的反省。(林文琪。,2000)

「堕」字,有「易」,转变、简易的意思:之有惰的意思。循此义卫伸,则「堕」枝体,并非要放弃身体的意思,而是指转变肢体本身的运作方式,使其由繁而简,让肢体的运动回复到最简单、基本的运作状态:而「堕」作「惰」的意思,则是指调整肢体相应外界的反应方式,使其由积极主动的活动方式,转而采取一重被动因应,「待物而动」的活动方式。(林文琪,2000)也就是要调整身体的活动使其展现「听之以气」的状态。《庄子.人间世》说: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之。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庄子》指出,人与外界的人事物相遇时,若只是开放我们的耳目口鼻等身体的感官去接受他们,那么就如「听止于耳」般,我们只对所遭遇的人事物开放身体的感官而己。《庄子》以为人与外界的人事物相遇,除了引发我们感官的活动之外,还会进一步的引发心知的成活动-「听之以心」:但是「心止于符」,心知构成活动,容易将外物当作一个客观的存在物来观察,因此如果囚对所遭遇到的人事物进行心知的构成,亥即囚对外界人事物进行知识性的理解,如此一来,心知所建构起的内在生命蓝图,不过与外界的人事物有一种相符合的关系而己,并没有产生具体的、存在上的关联。因此《庄子》进一步指出,理想的人与外界人事物的互动方式,是「听之以气」。所谓「气」,主要是指身心合一的身体在参与情境互动中所展现出来的总体活动状态:「听之以气」,则是说我们在与外界的人事物交接互动时,必须整个身体参与到情境中,以整个身体向情境开放,展现「虚而待物」,让身体活动展现「应物而动」的状态,才能与情境保持一种动态的协作关系。

「黜」与「屈」相通,具有收敛的意思。如《国语.周语下》:「为之六闲,以扬沉伏,而黜散越也。」工引之的《经义述闻》说:「引之谨案:黜,读之屈。屈,收也,谓收敛散越气之。……沉伏者,发扬之;散越者,收敛之,此阴律所以闻阳律,成其功也。发扬与沉伏义相反,则黜与散越义亦相反。」从身体活动的角度而言,「黜」是一种反向的调整活动,亦即收敛呈现散越状态的气。在这个理解之下,所谓的「黜」聪明,是指调整耳目的运作状态,亦即收敛耳目指向外界,逐物而不反的状态,转成为一种「反听内视」的状态。这就是《庄子.骈拇》所说的:「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己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己矣。」「黜」聪明就是指调整感官知觉的作用,使其成为「反听内视」的自闻、自见,回返身体活动本身来加以感受。(林文琪,2000)

「离」具有两行并立,以及明的意思,循此义而论,所谓的「离」形,并非说「坐忘」时要超越形体,心灵脱离形体而进人出神的状态,而是说「坐忘」时人不仅从未超越形体,反而在坐忘状态的当下,人的身体本身对自已所展现的形体,有一种与形体活动两行并立的自知之明,亦对活动中的身体形成一种身体的知觉,感受到形体活动时的震颤状态。(林文琪,2000)

「去」具有「人相违」、行的意思。循此义而论,则所谓的「去」知,人是人用心知、脱离心知的意思,而是「违」其心知而行的意思,亦即调整「心知」的作用方式,使「心知」的作用方式与一般主动构成的用方式相反。例如,相应于我们与物交接时,心知指向外物去认知外物的指向活动而言,所谓的「违」其心知而行(「去知」),就是说要调整心知的指向作用,使其由向外物的意向转而成为一种对「思」的活动「反躬个省」的意思:另就心知的构成活动而言,心知的构成活动,主要是先将外物与我对立,而后去对外物进行批判性的考察,使外物脱离直接经验的或感知的所对,而成为一种可理解的、具有确定性的、思维的对象。相应心知的这种构成活动,「违」其心知而行(「去知」),旨在调整心知的构成成活动,使心知能以「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庄子.人间世》)的方式展开,亦即当感官心知「徇耳目内通」,经感官、心知作用形成关于外物的知觉时,心知能发挥其「反躬自省」的能力,自我调整,不以持有(having)的方式来固持心知构成之成果,不视之为唯一的真理,重反直接面对事物的交往活动。 (林文琪,2000)

(三)小结

综合前面关于「心斋」,「坐忘」讨论中,有关身体活动状态的说明可知,《庄子》以为理想的人与天地万物互动的方式是,人整体身心的活动必须处于「同于」天地万物的状态,亦即与天地万物的活动相会合,与天地万物形成一种相互关联的、相互配合的、相反相成的、共在的、和谐的互动状态。也就是说,人以实际身在情境中,以与情境融为一体的状态,与情境互动,而在「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之后,与情境成为和谐共在的整体。

基本上,这种理想的身体活动方式,是通过一种本体同一化的运作,向外物开放,以「虚而待物」的方式,因应外物之动而动,与外物的存在活动,使人的存在活动与物的存在活动,在密切而具体的交住(communion)之中,相互谐调,和谐共动。这不只是一种理智的构画,而是实际身体的活动,在身体实践中完成的生命意义。

理想的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就是在我们「虚而待物」的身体活动中构成的。然而《庄子》认为我们不只要调整身体的活动方式来构成理想的、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而已,而且在相互谐调的互动中,人对自己理想的身体活动方式要有一种「反听内视」和「反躬自省」。这种身体在活动过程中不断地向内的「反听内视」和「反躬自省」,就是身体构成自身身体形象的过程,或可称之为形成身体知觉的过程。比如当自已在打字时,除了调整我们的身体,使自已身体动作都能展现与情境中的条件协调的状态外,在过程中还要去感受打字时自己身体整体的震颤状态,像:肌肉的收缩与放松,整个身体的运动方向,自己身体在整个环境中的位置等。身体知觉的开发,不仅使我们发现身体所构成的、理想的总体生命蓝图如何,肯定、确认了自己所构成的理想的总体生命蓝图如何:而且可以让我们感受到自己是身心合一的整体,引发一种与整个生存情境相互协调的、共同体的感受。这就是《庄子》所说的「物化」。 《庄子.齐物论》说: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人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所谓的「物化」是人以其自已全身心的存在向物开放,让自己的生命律动展现为因应外物之动而动的状态,与外物形成一种交互同步、复调性的和谐互动。在互动中,人不仅致力于调整自己以与外物形成同步的互动,而且体验着自己活动的成果,形成一种与外物合而为一的感受:但是这种一体的感受,这种与外物合而为一感受,不是自我缩减,放弃自我投入对象的密契经验,而是如庄周梦蝶般,自己 化作另一只蝴蝶,栩栩然地与所交往的蝴蝶共舞,是一种与他物共在的感受,一种共同体的感受。所以「物化」不是化身为对象,而只是调整自己,使自已与对象成为同一层次的存在,以与外物形成交互同步、复调性的和谐互动。虽然「物化」时人是调整自已的活动使之与对象成为同一层次的存在,但是人在与物交互同步的互动中,是随时保持着清楚的自觉,「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尽管在互动中会引发「人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密切不可分割的一体感,但是「周与蚑蝶,则必有分矣」,人们不仅感受到整体,而且也能感受到自已是整体的部分,自已与共舞的对象是有分别的。 (林文琪,2000)

此外,身体知规的开发,也使得人对自已与外在人事物互动时的身体活动妇身,产生一种全神贯注而且没有外在目的性的知觉,以及引发「躇踌满志」的「自得之乐」这就像《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故事所描述的,解牛本来不过是个技术性的操作而已,但由于庖丁不仅追求技术的纯熟,而且对自已整个解牛的活动过程,有非常清楚的感受,且能欣赏自已所完成的动作,引「躇踌满志」的自得之乐,赋与了生命活动审美的性质。

结 语

回到本文主要的论点必须再三申明,生命的意义人不是现成的某物,而是我们所赋与的看法。赋与生命意义的方式,主要在根据某一个总体的计划或是生命蓝图来构画自己的生命方向,并实践这种生活,如此才能活出有意义的生命。

一个总体的生命蓝图,必须内化为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或是人观,才能在生活实践中发挥影响力。但是总体生命蓝图内化的过程,人是一劳永逸的追求,而是在与所遭遇到的人事物互动中构成的,随着我们遭遇的不同、个人选择的不同,所建构出的总体生命蓝图也会展现出不同的广度与深度。

大体而言,我们可以持以构画自己生命的总体生命蓝图有很多,比如各种理论模型,例如,医学的、社会学的、心理学的、历史学的、哲学的……等等;或影响着我们生活的传统;或各种的宗教信仰等等。本文集中介绍较为人们忽略,但现在似乎又开始引起注意的一种方式,亦即透过身体来构成身体化、总体的生命蓝图。事实上,对身体而言,「生命蓝图」的措词并不恰当,因为身体化的生命蓝图并不是透过对象化的观察所得到「视觉图像」,而是身体从内部感受到的身体活动状态,亦即人们在具体的生存情境中,身体本身所感受到的、在身体中发生的、整体的震颤状态。

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的建构方式与知识性的总体生命蓝图的建构方式人不同。知识性的总体生命蓝图是透过「为什么」的提问和解答的寻求在意识中这构起来的;但身体本身人问为什么,身体构成意义的方式,是以相应情境作出不同的活动方式来展现的。也就是说身体会相应情境作出不同的反应,而这些不同的反应方式本身,就蕴含着身体对情境的理解。无论是意识所构成的知识性总体的生命蓝图,或是身体所构成的身体化的生命蓝图,对追求完整的总体生命蓝图者而言,二者都是同样重要的。本文所以特别着墨论述身体所构成的、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旨在起大家不要因为身体化的生命蓝图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建构,并在无识意识的状态下影响着我们生命的展,而忽略它。

文中分析《庄子》所叙的「心斋」、「坐忘」,来进一步说明古人对于身体化的、总体的生命蓝图有何构想。「心斋」、「坐忘」的身体经验,并不是一种脱离情境的、纯粹心灵的活动,而是可以在日常的行、住、坐、卧当中发生的,关键在于我们要在日常行、住、坐、卧的当下,关注自己的活动过程,关注自己的身体如何相应外界的人事物来展现如此这般的活动方式;并开始有意识地调整自己身体的活动方式,以「虚而待物」的方式向情境开放,展现应物而动的状态,恢复身体与情境的直接交住;再则要有意识地开发自己的身体知觉,恢复我们与自已身体的关联,从内部来感知自己身体的震颤状态。如此,只要持之以恒,我们自然可以在自己日常的行、住、坐、卧中展现出和谐与平衡的身体震颤状态,构成理想的、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并活出有审美意义的生命。

行文到此,熟悉传统中国文化的者或许会发现:中国古代用来教育世之、国子的乐之教中,有许多演习礼议、乐舞的课程设计,这些课程至东周礼崩乐坏之际,孔子还依非常重视,并用来教育平民学生。这种重视身体操演的教育课程,意味着什么呢?顺着本文的脉络,您或许会回答说:古人的礼乐教化课程,不正就是一套训练学生如何在各种生存情境中做出理想的身体活动,建构理想的、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并开发学生身体知觉的课程(林文琪,20001)?没错!有与趣的读者,不妨进一步去探究中国传统礼乐教育的实质,或许可以从中解消您阅读本文带来的、有关如何建构身体化的总体生命蓝图的疑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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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赫尔曼.施密茨(Hermann Schmitz)着,庞学诠等译(1997),《新现象学》,上海:上海译文。
〔美〕瑞尼.威尔菲尔德德着,孙丽霞等译(2001),《身体的智慧》。辽宁:辽宁教育。
〔法〕梅洛.庞蒂(M. Merleau-ponty)着,姜志辉译(2001),《知觉现象学》。北京:商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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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尼古拉斯.布宁(Nicholas Bunnin)、余纪元编着(2001),《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北京:人民。
林文琪(2000),「师古人」与「师自然」的规范性反省一论二种学习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方法,《华梵学报》6,35-54。
林文琪(2001),在身体实践中的礼学,「第五次儒佛会通学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华梵大学哲学系,491-4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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