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成长需要一个观察者和一个证人的话,对于少女静子来说,这能洞察她生命的,只能是雨。
一
静子在雨季开始了漫长的回忆,如同一个衰老的妇人。那时她坐在临窗的地方,呆呆地望外面的景致。它们都在雨帘的颤动中成为了玻璃后的一遍朦胧。雨季在以自己不变的脚步行进在这个城市。
有一段日子,静子几乎以为雨已经是记忆中的某个着靠点,它显得遥远而且充满了神秘:空气燥烈得几乎要燃烧;人的脸也因为缺少了滋润显得枯瘪;车流拥挤;汽车轮子在地面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整个城市尘土飞扬。
城市变形了,静子想。那时她搞不清自己是在等待雨季还是在惧怕雨季。每天静子从城的东头骑车到城的西头,一路上每个十字路口都碰上红灯。她骑了足有一小时。她想:明天我再也不要去上班了。第二天,她还是骑了一小时的路。毕竟上班还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这还说明她并非是个闲人。她蛰居在一个繁忙的城市的一个小巷里。周围十分杂乱,但热闹更显出她的寂寞。于是她觉得她离这个城市很远很远。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近十年,但在感觉上她不属于这个城市,这只是父亲的城市。她住在这里唯一的理由:就是所谓谋生。
然后,雨季在人们不去注意的时候来临了。
静子已经习惯在雨中的思索。雨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时不时就会到来的朋友。她不对它说些什么,但她对它已经相当习惯,甚至成为她生命的年轮。下雨的时候她的思绪在空中随意地撒开,每一个思绪的尾端都有一个故事,通过雨,她把几年,几十年的日子串了起来。她是那么忧伤地读着她的历史,读着她的对于雨的记忆。
二
静子对雨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也正是如此,她对雨也有一种本能的期待。在记忆的开端,雨带走了她的父亲。那个雨季来到的时候,父亲的身边多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这是一个奇怪的角色,父亲让女儿喊阿姨,母亲却让女儿用唾沫唾她。这使她无所适从。她只好蜷在她的小床上,看着由于那个女人的到来而突然显得怒气冲冲的母亲,看着家里的茶杯落地破碎的景象。后来,她在母亲的怀里看到他们两人的面容消失在列车的车窗后面。静子不知道有关于蜜月的定义是什么。静子还太小。母亲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列车上,以致于根本没有给静子撑好伞,这时她注意到密密麻麻的雨阵俯冲了下来,她的世界充满了雨意。
雨开始洗涤着一切,父亲的脸在火车的车窗后面显得很虚空,转脸她看母亲脸上古怪的笑意,她对着火车声嘶力竭地喊:“你滚!”这时她产生了一种恐惧,这种感情长久地困扰着她,使她在阴冷的天气和有凉意的风里感觉到即将来临的雨和对于雨的想像,想到那个有风的雨天里父亲远去时的表情和母亲古怪的笑容。后来静子想到就是从那时起她和雨有了某种默契。它闯进了她的生活,让她尝到寂寞并且将与她为伴。对于命运和生活,她无法挑剔。
之后她们留在了外婆家。从那时起,静子习惯于用妈妈的家和爸爸的家作为两个地方的代名词。雨还是每年都下。静子听出了其中的不同。小镇的春雨是静谧的,整齐的,而他父亲所在的城市的雨却被车子的轮子碾碎了,显得有些伧促。静子想,这是由于某个女人,他破坏了她原来的生活。
外婆所住的小镇,是个美丽的江南古镇。长长的青石板街,黑色的砖瓦,白色的墙壁。镇西有一座废弃的宝塔。若干年后她知道这个塔的样式是密檐式的。塔温润俊秀,气度从容,年代非常久远,在塔壁上长着墨绿的苔,塔缝里斜伸出枝干奇特的条干。有时阳光隐在塔后,那高远的光芒从叶缝里梳理出千丝万缕金线,起伏不平地射到静子身上。下雨的时候,那雨丝润湿了古塔,古塔发出青凌的蓝的幽光。外婆婆总是在走到塔边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镇的东边的一座虹桥,丰润的半圆如弯弯的彩虹。下雨时撑伞走上桥头的人就像走进一个神话里。
三
静子记得在巷的头上有一个老人,每每她从那扇朱红的小门经过时,她总看到一个梳着小髻的小老太太站在门口朝她善意的微笑。于是她也就在经过那里时,故意放慢了脚步,心里也涌出一股暖意。这样一天天过去,她和老人达成了一个协议:上学和放学,她在几乎差不多的时候经过那扇小门,而那个老人也在那时出现在门口,向她送去一个微笑。
也是在一个雨季。静子偏偏没有带上伞,放学后,她急急地往家跑,在那扇小门口,她看到了那个老妇,撑一把紫色的小花伞,静心地在等她。这是静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等待,
以后静子知道,老人的等待并非为了她,也就是说,静子并不是这个世界上老人尽心挂记的人。她在等待另一个老人:一个头发斑白,腰板硬朗的老男人。因为在有一次静子顺着老人的目光走去的时候,她发现老人的目光超越了她的头顶,在她身后更远的地方温柔地停驻,以至未能有一丝余光来作微微的致意。她沿着那用爱意交织的光往后面看去,她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走路却略带蹒跚的男子。静子心里有点失望,羞怒之下她低头就走。老人在这时截住她,随后走上来的男人客气地俯下身来:是小静吧,阿娴老是提起你。静子的怒气溶化了。
静子接纳了老男人,她对老男人有了甜甜的笑容,而且告诉他一些她的故事,作为她生活中第一个稍有深交的异性,她甚至认为这个男人或许就是这个世界另一半的代表。很多次,她都在暗暗观察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在心里默默记忆,形成对异性的概念。有时她觉得他像海一样令人惊异。他坐在桌一侧,老女人坐在桌的另一侧,两人侧目有时对视一眼,他总会吐出一些令人难懂的言语来,娓娓地,但胸部有低沉的共鸣。她在他们的前面放着的小椅子上写作业。写了很长时间,偶一抬头,两人还相隔着坐着,间而有只字片语地交谈。柜上的老座钟在不紧不慢地走着,钟摆发出单调的滴滴声,时间仿佛已流逝了几十年的光阴。两个坐着的人就像要这样把余下的时光全部打发了。
这样,她走进了老妇的生命里去。有时心与心的交流是不需要语言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是全部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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