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孤独与良知的剥离(下)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状态呢?无“在世界之中”之拘的个人之在,独自面对亘古自然,一切有限的“在世界之中”之拘皆远遁,惟我在与亘古自然在。死亡意识又高悬于“我在”之上。面对这样极其强烈的孤独之在,常人多逃避之,避入人云亦云的常识中,或坠入恐惧、被击垮的猥颓中。惟哲人能承临这种孤独之在,能以这种孤独去秉承“在”、“去在”。死亡意识的悬临,其实质是一种剥离,死亡意识将一切与我相对的牵滞皆剥离掉,使一切的“在者”离我远去,惟我将不在之孤独存在。孤独之存在,在无拘的本原中,“在”强烈、独立、本源地出离、昭示出自身。
孤独,惟我自己存在,整个世界都远离我去,世界和我失去了联系,孤独以巨大的力量敛我入其孤独之在中。我所谓我也失去了我之含义,因为没有他、她、它,我也就不足是我,“我性”虽然失去了,但失不去的是存在,存在依然存在着,这种依然存在着的存在是“损之又损”之“在”,是摆脱一切嚣浮虚华之“在”。这种摆脱了一切虚幻、不实的嚣浮之“在”,无疑是一种更本真、更强烈的源泉意义上的生命之“在”。这种经死之悬临剥离而出的本真的原始之“在”,辉耀于吾人之心上,吾人之心秉承着原始本真“在”的高照,心的一切虚浮皆在“在”的辉耀威慑下湮灭,惟剩下纯为“在”所拢聚的不能湮灭的先天之心。参透生死,心体大明,故“胸中洒洒”,“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在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阳明龙场悟道,其中死亡与孤独对于良知的剥离皆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这一人类历史文化发展中的实际现象就向我们昭示出死亡、孤独与良知的密切相关性,这种密切相关性向我们昭示出良知如下一些最初的原始含义:
一、良知昭示出吾人存在的不可否定性,虽千万人否我,吾人生命之道而不为其所移。
龙场地处蛮荒之地,贬黜至此,可以说是被整个社会所遗弃,人类喧嚣之社会于是一种否定。但我依然如此执著地存在,虽千万人否我,但这种否定无疑是一种外在之否定,这种否定不足以否定吾人生之存在的坚强意志。在这种存在之坚强意志的支配下,阳明想道:“圣人处此,当有何道?”所谓圣人者,皆是尽性尽命以知天的人类之英。在历史上有文王被囚于里推演易卦,孔子绝粮于陈蔡弦歌不断等令人称道之事。先圣在困境中这种乐天知命之达观,无疑有助于以先圣为楷模的阳明,在其生命存在的困境中砥砺心性,将心从外在放纵凄迷中收回到自家腔子里,矢志如一,秉承天命。在这种静的矢志如一的心的持久收敛中,良知终如日月昭昭而出。在这种昭昭而出的良知洪流中,吾人顿感生命庄严持重,感生命之自足自立,而外在险夷不过是太空中的浮云蔽障,吾人生命豪气如万丈霞光照射天空。
良知如日月般昭昭而出,向吾人昭示出吾人存在根基─良知,不为外在千万人所移的卓然独立,君子以此良知为体则自可以秉天地之正,而不为外在邪佞所干。
二、所呼唤出的良知,昭示出良知“生生不息之谓仁”的这一内在本质特性。儒家哲学中最根本、最核心的概念要数仁。
所谓“仁”者,体察万物、厚载万物、生发万物之意也,也正所谓天地间万事万物生生不息之意也。儒家以此天地间生生不息之仁为自己哲学的最基本精神,之所以如此,这与儒家多从己—个体的生命存在的具体处境中,寻求安身立命之根基和生命之终极目的密切相关。
儒家为学为人皆是由己出发的,如“古之学者为己”,“由己推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这些由己出发为人为学的方法原则,皆欲求己内心之明觉,进而成为明事之理、察势之微的基点以及与他人相处的原则。
阳明身处龙场,与世隔绝,无形中构成极其强烈的远离人世的孤独存在,这种远离人世的孤独,必使己之存在孤立凸现出来。在己之存在的孤立凸现中,吾人叹宇宙浩渺无穷,个体生命如朝露短暂,在无穷广阔的宇宙与吾人生命短暂的这种不可比的对比中,在这种生命极其不能承受的虚空的极致中,生之
努力也在其自身否定的极致中,如皓月出浮云,光辉明媚。生之努力,在孤独时强烈而无助。在孤独中的生命,怜己之生生不息之努力,并推及他人,推及万物,从而产生“生生不息之仁”这一天地之间的首要原则。从己之生存处境出发,怜己之生生不息之努力之艰难,并推及他人,推及万物,这是仁义源源不竭涌出的真正源泉。儒家正是以此为人为学的方法,推演出自己思想的首要原则─仁义的。故我们可以说,阳明在龙场孤独中所呼唤出的良知,内有极其强大的生生仁义居于其中,良知可以说是一种生生不息的、仁的生命力量。
三、死亡所呼唤出的良知,昭示出吾人生命寻求真实性的努力,死亡将吾人逼向虚空,从而使吾人能无浮云蔽障地面向吾人固有的良知真理,从而呼唤一种最真实的生命存在。
阳明在龙场,虽“得失荣辱皆超脱”,但仍觉生死一念尚未化,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在这种体悟死亡的过程中,死亡以其不可阻挡的否定力量,将吾人在世的一切不实之虚浮皆否定,惟有吾人孤零零的存在,在这种强大的否定中卓然而出。在这种吾人存在的卓然独立中,吾人在无虚浮蔽障中,真实地体悟生命,体悟吾人在世之意义。在这种体悟中,生命之真实意义也在其克服浮云蔽障中如涌泉不可遏,这种如涌泉之不可遏的生命本身便是良知本身。当生命的良知在死亡的否定中绽出之时,当生命的真实意义向吾人全部展现时,吾人顿感昔日生活之非,决定自此在最真实存在中展开自己的生命历程。
因此我们可以说,良知是一种对生命本源的收藏、收敛、涵养,一种对虚浮不实生命的祛除,一种对生命真实存在的回归。
龙场良知之剥离,为阳明奠定了步入圣人之道的真正起点。
在向圣人之道的迈进过程中,阳明经朱子格物之弊,又觉二氏之非,盛年遭阉宦弄权,被黜至蛮荒之地,历经孤独、死亡的交加相逼,终明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将吾人在世的安身立命根基──良知,剥离出来,大倡吾人心性中固有的良知。故我们可以说,良知之提出是阳明在经历了生命的多种磨难后,从自家生命的最真实存在中,对圣贤之学的一种继承。
“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阳明这一独白,向我们昭示出死亡、孤独以其绝对的否定大力,劈碎吾人生命中嚣浮不实之处,昭示生命之真的良知,自在自为地出离自身。
阳明在明圣学之前的一段很长的时间内,皆是在不明圣学的末节支离中,陷溺于外而久久不能明圣人之道。若无生命千困百难的磨难,无死亡与孤独的交相威逼,良知也不可能如此灿明而绽出,如此真实地成为吾人存在的根基。鉴于良知剥离的这一艰难性,故阳明患后世为学者陷溺入支离末学而不自知,主张为学先立其大、先立吾人存在之良知,主张以此良知为吾人为学为人的根基。若此,吾人生命的意义才能源源不断地被昭示,吾人才能真诚地面对生命本在,顺、易性命本在。惟以良知为吾人存在的根基,吾人之为人的历史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起点。

(文/高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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