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亮爬上来

    小时候,母亲总说我眉清目秀,书生似的,因而家里的农话一点也不让我沾手。就是偶尔跟伙伴一道放牛或割草,母亲也很是心痛。
    那一年年腊月三十下午,趁家人忙于准备晚饭,我和几个小伙伴牵了条牛,偷偷跑到筑好不久的乡道上,轮流骑上去风光一番。我骑的那段路是下坡,很陡,又碰巧一辆吐着浓烟的拖拉机“啪……啪……啪”地上来了。或许是这条大公牛从未见过又吼又闹的怪物,它受惊狂奔起来。我一头栽下去,伙伴们惊慌地将我扶起,发觉我左眼角流着不黄不红的东西,便立即找了赤脚医生。医生不慌不忙地拈起棉珠擦去黄水,再用蒸馏水冲净,说,明早就好。
    然而,我的左眼已不能自由睁开,且黄水仍不停流淌。父亲背起我就往乡医院赶。
    那晚冷得怕人。我在父亲背上颠簸着,忍着剧痛。午夜赶到乡医院,大门已闭得严严的。父亲叫门,直到哀怜的声音近于哭泣,才有人叽叽咕咕地出来。医生又用冷水冲洗了几遍,然后叫我们找个地方住下,继续观察。此时迎春的鞭炮声已四面响起,再过两个小时就天明了。然而我更加疼痛。父亲只好借钱搭上进城的车。
    那是我第一次进城。我只能用右眼看城里的高楼大厦,眼科医生说,由于拖得太久,保护眼球的黄水流失过多;前两位医生用冷水冲洗,加速了黄水的流出,从而导致眼球的急剧萎缩。下午又做了4个小时的缝合手术,但也于事无补了。
    从医院回来时,我的境遇已远近皆知。父母和老师们用我的事例来教育调皮的孩子,小孩子则用我来诅咒对方。我已无脸出家门了。开学时,老师来家里再三劝导,我方才惆怅地去学校。在同学友好或不友好的目光中我总是低着头,总是挑最不起眼的位置坐。同学与我似乎被墙隔开。快乐是他们的,而我什么也没有。
    熬过初中,极想逃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人生活,但又不想离开父母。无可奈何之下,父亲又托人送我去了镇里的高中。一个学期后,我那颓伤的世界终于被一件小事改变了。
    那时,睡我上床的同学是班里的尖子。一天晚上他下床去厕所时摔在地上。爬起来后,他却朝我破口大骂,骂我“独眼龙”,说我一辈子没出息。他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我只好缄默。那夜我未能入睡,我想了许多。尽管在众人嘲笑声中我不愿意承认残疾或缺陷,但我知道我的自尊心比普通人更强。尽管未成年时命运已经一无所求,可人们还是不肯将我放过,还是让我难堪。那夜里,我开始意识到,悲哀与不幸迎不来别人真诚的怜悯与同情,而只有自强,别人才不能对斜视。我睁着一只眼睛仰望苍开发誓:我要成功。
    苦读两年,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一所重点大学破例录取。老师说我是学校第一个状元,同学说我真幸运。然而,我并不怎么兴奋,因为我不是活给别人看的。为了那瞬间嬉戏的代价,我得用去一辈子的时间。
    走进大学,我似乎感受到友谊与尊重,也获得众口交赞的成绩。同学们都深感惊讶。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为此付出的代价。若没有少年时代的厄运,或许我会是另外的模样,或许我正在荒山脊土里匍匐——我得感谢不幸。
    童年时候,晚饭后我总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看那轮挂在山巅的月亮。月圆时我眼睛睁得老大;半月时我爱闭上一只眼;月黑时我害怕得闭上双眼。那时,父母觉得有些怪异。但到后来的世界关上一半时,他们才觉得是凶兆。然而现在,我却钟爱那残缺的月亮,也爱那茫茫的黑夜。
    噢,我的半月亮。


如果给你带来帮助,欢迎微信或支付宝扫一扫,赞一下。